《人行道王国》：街头的生存哲学

在60年前，美国学者简·雅各布斯对美国的人行道、街区公园和老建筑进行研究，出版了《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这部著作，成为城市研究的经典著作。30年后，普林斯顿大学教授米切尔来到当年简研究过的街区——格林尼治村，进行田野调查。这个街区同当年相比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大量的贫困人群流入，他们在街头摆摊、捡垃圾、睡觉，与中产阶级共享一个空间，成为社会发展的隐患。米切尔也成为摆摊的一员，在这个街区待了5年，写出这一部详尽描写90年代美国街头生活的民族志著作。

看这本书最大的感受是：原来街头也是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人们各司其职，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如果不是这本书，或许我也很难会想到原来生活中司空见惯的群体也是丰富的研究对象——比如学校外面风味食堂的小吃摊主们、大集上定期会来卖东西的摊贩们、街角的修鞋匠、路边的杂志摊……只是随着城市治理的加深，这些好多“有碍市容”的小摊都悄悄消失了。

好的研究还是要把视角往下放，拥有对他人的生活保持好奇的热情，同时用平等的眼光看待所有人。作者是大学教授，与街头的流浪者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作者也在书中诚实地记录了这些生活在街头的人的种种陋习——骚扰女性、随地小便、偷书再倒卖。但是作者对此并没有道德批判，而是去探究他们这么做的愿意，询问他们对自身这种行为的看法。丰富的材料离不开记录，作者在调查的时候几乎随时随地都开着录音设备。对骚扰女性这点，作者还煞有介事地做了一个话语分析，指出他们的话术遭到了女性多少次拒绝。可以看出，作者拥有良好的共情能力、严谨的研究态度，这是基本的学术素质，但是大多数人都很难做到。

该书的英文名是《Sidewalk》，只是人行道的意思，但是中译本译为《人行道王国》。“王国”一词巧妙地指出了街头生活的复杂，人们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彼此之间的联系比想象中更多元。

哈基姆是街头的教授，他经营着一家书摊，专门卖黑人书籍。他的摊子前一天来往很多人，他也有机会跟很多人交流。作者记录了他开导一个生活失意的年轻人的经历。年轻人高中就辍学了，哈基姆劝他应该继续接受教育，至少读完高中，这样会让他以后的人生会更好过一些。他还推荐给年轻人一本黑人书籍，让他明白一个没接受完教育的黑人前途渺茫。这样的劝导经常在这个小摊前上演，哈基姆就是这个街头最博学、最受人尊敬的教授。

雷格尔虽然也是一个杂志摊贩，但是却没有自己的住处，晚上就跟七八个流浪汉睡在隧道。当他把自己的女友带到隧道时，其他人会自觉回避。街头也有守望相助的互助体系。蹲过监狱后对人生失望而选择酗酒的马尔文遇到了罗曼，罗曼带他去医疗中心接受戒酒治疗，效果显著。这也让他重新找回生命的尊严，重新回到生活的正规。

我们常常会觉得在街头生活、做生意是一种堕落，但作者却不以为自然：他们只是选择了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生存罢了。他们经营书摊获得合法收入，没有抢劫犯罪，所以他们也是在努力地谋生。在卖书的讨价还价中，他们也拥有自己的自主权，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定价。虽然他们的收入比不上所谓的中产阶级们，但是这份工作能带给他们同样的满足感。这些人只是合理地利用了当地的法令，挪用了公共空间为己所用而已。

作者在书里也批评了以“破窗理论”为指导的城市治理体系。街头上的这些人被视为社会问题的源头，是警察需要着重治理的对象。这严重破坏了街头本身的生态平衡。压榨和驱赶正一步步缩小街头的生存空间，浇灭他们或许好不容易才燃起的生活的希望。这些人成为这种治理体系下最大的受害者，也正是这种遭遇才越会放大他们的威胁。管理者不应当只是理论的信奉者，还应是所管辖领域的专家，能预料到各种措施带来的后果。

总之从米切尔的文本中，我们可以看到充沛的人文主义关怀，也会试图用更多元的维度去理解这些街头生存者们，而不是仅仅将他们视为底层贱民。在这条人行道上有它自发生长的康复力量，这与强硬的管理手段是矛盾的，如何在实现管理者希望的市容状态下保障这些人的生活，是一个难题。